为什么说马增锟的《大隋唐》是天下最好的《隋唐》

哔哩哔哩   2023-05-09 16:14:02

文/徐德亮

这是我写的《托遗响于悲风——写马增锟先生》一文的后半部分,没细校对,一直没有发表。今天是袁阔成先生逝世一周年,公诸同好,纪念袁先生,也纪念马先生,纪念逝去的评书艺术。


(资料图)

之前的文章,似乎让大家觉得马先生的《大隋唐》并不如何精彩,如果用外行或看热闹的心态来看,确是如此。但如果以内行或者资深爱好者的眼光来看,他的《大隋唐》是现存的最好的一部《隋唐》,从这部书,可以看出中国评书发展的一些脉络,也可见长枪袍带书发展到民国时期的最高峰是什么样子。

马先生自己跟我说过,我就是迷《大隋唐》,我不是迷评书,就是迷《隋唐》,其他的书我不爱。什么书到最后都是屠戮功臣,《西汉》刘邦杀韩信,《东汉》有上天台,《明英烈》最后炮打功臣楼,只有《隋唐》最后是君臣同乐。迷《隋唐》,迷弦子,我这辈子就是这两件事。

马先生一再强调,他说的是《大隋唐》,突出一个“大”字,不是陈荫荣的《兴唐传》,也不是他们马家自己的《忠义响马传》,更不是西河大鼓的《小响马传儿》——他管这个叫“打臭贼”,“什么罗成卖绒线儿,给罗成弄八个媳妇儿,什么玩意!”从民俗学的角度来说,西河大书的《隋唐》当然有其存在的意义,而且具有俗文学的精彩。但马先生从一个评书演员的角度来说,希望评书更加合理,更加有文学性,更具经典性的心情,非常可以理解。而且现在西河大书的《隋唐》恐怕也要失传,就算是业内人士也很少能听到“罗八爷”的全部故事了。

“什么叫评书?”马先生总是以这句话开场,“评论是非、探索学问才是评书。”

评书贵在评,评什么,怎么评?这两件事是评书发展的源动力,也是评书脱离一般性讲故事和鼓书的基础。要评,先得合理,先得把怪力乱神去了,纯用矛盾冲突和人物形象构建一部大书。评什么,历史环境和人物心理,事件影响和人物行为的必然性和善恶属性。这人为什么这么说,这事为什么这么办,不这么说行不行,不这么办好不好,这个人办了这人事,我们应该怎么评价,对整个事件有什么样的推动作用……这样,倒逼得故事越来越有逻辑性,人物形象、性格越来越鲜明。于是乎,评书越来越靠近上层文化。

《三国》、《水浒》等故事是历代相传的,每个有见解的“说书人”都可以加入自己的创造,即便《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成书之后,不同的文学版本依然存在,金圣叹对《水浒》的批注,除了免去后几十回之外,前边的文字也一定多有随心所欲地修改。在曲艺界,对三国水浒的演绎更是极其丰富。像这种有定本的名著都如此,其他书目就更可任由讲叙者发挥了。

当然有些书的“硬伤”是改不了的,这是由它的民间性和通俗性决定的,就像金庸先生怎么改,也避免不了黄蓉比郭靖大这件事,顶多是把大个十几岁变成大个两三岁。比如连阔如老前辈的《东汉》,从大处说,几乎所有英雄大将都是严光的徒弟,刘秀一有危险严光就出现,看来此公这辈子除了教徒弟就是跟踪刘秀,这哪里是人,这是观音菩萨加通天教主。从小处说,刘秀进长安,干嘛非戴着那“九凤玲珑透体(透剔?)白玉镯”,上武科场比武都舍不得摘下来?明知道别人一看见这镯子就知道自己是汉室宗亲,就要捉拿自己,还非要戴着,看来就是冲着打架去的。王莽也真是好眼神儿,在高台之上看武科场中几千几万的人马,一眼就能看见刘秀手上戴的镯子与众不同,如同看球赛坐在看台上一眼就看见哪个足球运动员手腕上有纹身一样,看来王莽旁边不但有转播席,还有慢镜头回放。

老百姓听书就是听个热闹,不计较这些。但好的评书演员,就一定要把这些漏洞堵上。说他们的话:不能让观众把你问住。

马先生的评书技术是家传,但《大隋唐》的文本却是别人的。在他上中学的时候,据他自己说也是个不乖的孩子,不好好上学,家里大人管也不听。有一天,他听一个老先生说书,一下就迷住了。他自己是曲艺世家,书听得太多了,但这个老人说的,有学问,有人情,而且有教育意义。于是他每天都去听书,人也越来越老实,马连登问他,你天天干什么去?他说,我受教育去。马连老跟着去一看,才知道他每天都去听张诚润的《大隋唐》。

张诚润,马先生说他的名字时,按天津读音都是读张诚运,以至我一直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谁。后来看介绍张寿臣的文章,才知道张寿臣评书门拜的就是这位老先生。但其他还是一无所知。看来,他的生平、成就也都算是已经失落的那些历史资料的“干货”吧。

于是,马先生抛弃了自己马家门的《响马传》,专攻张家门的《大隋唐》,后来还曾向张的徒弟边豫棠学习,到中年之后,有些记不清的“冷段落”还专门去天津向边氏的后学请教。每次教我说这书,都先说,这是人家张诚润、边豫棠的东西。

我也曾去天津访问过一些老说书人,希望这套书在天津还有。但他们一听说“张诚润、边豫棠”,都摇头说,没有了,早都没有了。

那这部《大隋唐》具体好在哪呢?我举几个还记得起来的例子。

隋唐之际的历史故事,总不出《隋史遗文》、《说唐》等几部旧小说,这些故事中,都有“天下十三条好汉”或“十六条好汉”之类。到了《大隋唐》,变为了“四绝四猛十三杰”。四绝是说这部书有四个人的四项技能是绝技,比如锁五龙时某个和尚是铁背刀枪不入,罗士信的飞石打鸟绝技等等。四猛是说这部书有四个猛人,力大无穷。其中也有罗士信。四绝和四猛都是并列的,但十三杰可是排序的,差一位能耐就差一点。从第一杰李元霸,到并列十三杰的秦琼和敬德。

这并不是为了说着好听或文本好看而凑的数,而对战争的描写甚至对书中情节的推进都有很大的作用。

其他书中十三条好汉也是排序的,第七条好汉肯定打不过第六条好汉,但是都会打上一阵。在评书中,其实马上的争战描写都没有什么太新鲜的手法,无非就是一马三枪或一马三刀,细想和程咬金三斧子路数都一样。然后打上几十个回合,然后二马错镫来个枪里加鞭或刀里加镖,或者来个回马枪分出胜负。但《大隋唐》中,第五杰的意思就是,最多只打五个回合,“来将轻者带伤,重则废命”。第十杰就是“勇将面前不走十趟回合轻者带伤重者废命”。于是一切都简单了,第六杰遇见第五杰,不用再打多长时间,“二人交手,不到五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可是这样说有什么好呢?

第一,文气。说评书忌变成演杂耍,这人这一棍怎么抡,那人那一刀怎么耍,这人怎么一跳,那人怎么一蹲,这书就要不得了。这都是说书人为了精彩而做的努力,但无论如何也不如“关公抡刀出战,只一合,挥于马下”来得文气十足。

第二,重复的美。《水浒》里写林冲发配和卢俊义发配,几乎同一笔墨,一般论者认为重复,而金圣叹却批曰“笔力何其大也”。这种重复的美,非如椽巨笔写不出来,但不遇知音也欣赏不了。在艺术中,往往重复的都是失败的,不美的,但大文学家大艺术家写来画来,却能绝处逢生,精彩绝伦。

第三,如果下一位老比上一位差,那不是没有悬念了么?不会,这时候四绝和四猛就有用武之地了。他们在不同的坐标上,胜利和失败,不打完谁也不知道。可就算这样,也不能老让四绝四猛出场啊,那排十三杰的坐次又没什么意义了。别忙,一物降一物,宇文成都是第二,勇将面前不走两趟回合。李元霸是第一杰,就算宇文成都在他面前,也走不上一趟回合。李元霸就是一道无解的题么?哈哈,还有一位叫程咬金的,勇将面前不走半趟回合,轻者带伤重者废命。一来一往为一个回合,老程的三板斧,一来的时候就把你划拉了,等不到一往。但老程三板斧也常有不灵的时候,三下一过去,就算是个不太知名的战将都能把他追得落荒而逃。

绝吧!复杂版老虎棒子鸡。

还有著名的徐二爷和秦三爷的事件。

从《隋史遗文》到《说唐》,到《兴唐传》,到各种戏曲,到现在的各种电视剧,秦琼的父亲或是北齐大将,或是南陈显贵,秦琼父亲战死,家庭败亡的年纪也是五岁到七岁不等。反正秦琼肩负着国仇家恨,年幼失亲这是肯定的。但早期的文本中,秦琼被人称过“二兄”,却没解释原因,单雄信和秦琼都是互称兄长,但在后来的京剧曲艺中,秦琼一定是秦二爷,徐茂功一定是徐三爷,贾家楼结拜秦是老二,徐是老三,这是铁定的。但其实这里有巨大的逻辑问题。

第一,秦琼为什么是二爷?好,大家可以回答,这是因为义仆秦安把幼年的秦琼和秦夫人救出重围,秦琼又是和秦安学的家传锏法,所以拜秦安为兄。所以秦安是秦大爷,秦琼是秦二爷。

第二,单雄信为什么这么尊重信服秦琼?秦琼流落天堂县,当锏卖马,单雄信一听说他是秦琼,立刻大礼参拜,百般示好,之前二人从没见过,这是为什么呢?当然大家还可以回答,这是因为秦琼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所以单雄信早有耳闻。

细想,这两点都解释不通。

中国古代最讲究的就是尊卑长上,奴和主之间有着无比鲜明的界限。就算奴和主有再深的感情,奴对主家有天大的功劳,奴也不能和主平起平坐,那样,就叫奴欺主,之前的一切功劳都化于无形了。君对臣,主对奴,可以优礼待之,但奴自己一定不能自认。比如杨排风,功劳再大,佘太君对她再好,她自己也不能拿自己当主子。佘太君可以把她当女儿看,她可不能把自己当成杨家的第十个儿女。再比如赵子龙,忠勇无比,为刘备出生入死,刘备也早就管他叫“四弟”,但赵云对刘备永远得叫“主公”,若是叫了一声“大哥”,恐怕赵子龙的英名早已有损。

所以,就算秦家只剩秦母等三人,秦安又为秦家出过死力,秦安也不会自认为秦琼的兄长。秦琼可以尊他一声“老哥哥”,但秦安一定管秦琼叫少爷,不会叫贤弟,秦琼的朋友更不会因为秦安就管秦琼叫二哥。

秦琼在城破之时五六岁,那秦母当时也就三十左右,和秦安年纪相差应该不大,或者比秦安还小,也不可能真的认秦安当干儿子。

顺便说一句,杨坚当了二十四年的皇帝,最后一年的仁寿四年。无数大事,什么杨广伏击李渊,秦琼救驾,什么雄阔海卖弓,什么程咬金从牢里被放出来,以至于劫皇杠,都是这一年前后的事。所以这个时间段秦琼应该三十岁左右,贾家楼众人结拜,为秦母贺寿,贺六十大寿就比贺七十大寿合理一点儿。

再说回到秦琼,为什么在家行大的秦琼就被叫为“秦二爷”了呢?

这事先放一下,咱们先说单雄信。单雄信不是李逵,不是江湖上最底层的粗鲁汉子,只会喝酒打架,一听说有人重义气,连面都没见过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单雄信是“天下东西南北中五路响马的总瓢把子”,是响马头儿。说现在的话,是所有反政府武装的领导,是最大的黑社会犯罪集团的一把手,这样的人,会站得多高看得多远,心机会多重?他会仅仅因为耳闻就对一个人倾心敬佩、舍命相交么?而这个人还仅仅是一个地方上的刚出道没几年的小刑警?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

这就是民间文学确实存在的问题,故事越发展越热闹,人物形象越传说越鲜明,但细节和逻辑上的问题就越来越大。评书比其他戏剧曲艺强的地方,就是利用说书人的文化水平和社会经验,把这些漏洞补上,使之越发精彩。

在马先生的《大隋唐》中,这个地方是这么说的——当然,我听他细说的时候年纪还小,我也记不得电视上的《罗家将》里他有没有提到这个问题,所以下文我叙述的,也有一些我自己的演绎。

秦琼破家亡国之时,大概五六岁。秦母和秦安带他到历城县安家,母亲白日教文,秦安夜晚教武,教得秦琼文武双全。但秦琼太小,秦母肯定不敢把家世跟他细说,否则一个使枪弄棒的大小伙子,不定在外边说出什么干出什么。所以秦琼武艺精绝,但在“文”上,也无非就是认字能看书而已,政治、军事、家国天下,他是不懂的。秦母虽然相当于军区司令或者市长的夫人,虽然见识和一般人肯定不同,但是一者是女流,不能带着秦琼闯荡世界,二者很多社会上的事、政治上的事也不敢告诉秦琼。所以眼见着秦琼长大成人,虽然人品不错,武艺不错,也交了很多朋友,也懂了一些身在公门好修行的道理,但依然还是社会底层的思维,顶多以后是个将才,能卖卖苦力打个仗,真正报国仇家恨,推翻杨家统治这个事,他是干不了的。所以老太太又着急,又没办法。

单雄信的大哥单雄忠,比雄信大二十多岁,是长兄幼弟。单家也是灭的那些政权里的高层,在失去政权以后,才利用以前的人脉和财富,暗中当起了天下反政府武装的总头儿。有大哥带着,见的人都是高级的人,行的事都是高级的事,所以单雄信的见识,也是上层的见识。这也很容易理解。太子党在一起聊的,都是多少个亿的项目,哪个省十年之后的规划等等。当时秦琼和一帮朋友聊的,还是破了几个案子,追回几百两赃银呢。

单雄忠为了陪养弟弟,才让二十多岁的单雄信接替自己当了这个总瓢把子,自己四处经商,其实也是四处联络。却在临潼山被李渊误伤。

单雄信和秦琼本不在一个平面上,按说两个人不可能结成钢铁一般的友谊,此时一个关键的人物出现了,就是徐绩徐茂公。

徐绩为什么能以智囊的面貌出现,怎么他的头脑就那么好呢?他又是在哪里受的教育,他又为什么年轻轻就当了老道了呢?

徐家也是杨家灭的那些政权里的人物。至于是哪个国的什么官,他们家以前和单家秦家认不认识,这可以任由说书人加工。反正主线就是,徐绩的父兄都在反抗大隋的战斗中死了。徐绩在破城时应该比秦琼大十岁左右,秦琼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徐绩已经完完整整受完了一切教育,也知道上层的思维和见识是什么样的了,甚至和家人一起参加过战斗。城破家亡,徐家只有徐绩生还,他深知道单凭自己可无力回天,又是前朝的战犯,只好出家为道,但是一直都在寻找机会,终于,他找到了单雄信兄弟,秘密加入了响马这个巨大的组织。

以徐绩的才学,以及他们共同的阶级背景,打动单雄忠,让更年幼的单雄信信服,这是很简单的事。所以,徐绩就成了单家最重要的军师。

忽然有一天,山东出了个秦琼,这个人又孝又勇,江湖上享大名,更重要的是这个马快班头“懂事”,虽然有能力捉拿响马,却知道跟一些“替天行道”的响马当朋友。于是,单雄信就想派人去接近一下这个秦琼,如果真的可用,就结交一下。历朝历代,黑社会想混得好,都得结交白社会的人;而香港黑帮电影里,也总有为黑帮办事的警察。

本来这个事用不着徐绩去,但徐绩慢慢发现,单雄信虽然人品不错,武艺超群,但他太偏执,脾气也太坏,不一定能成大事。这个秦琼如果真是江湖传闻的那样,一定不比单雄信差。于是徐绩主动要求自己去山东访一访这个秦琼。

徐绩到了山东,很快和秦琼结交了。秦琼本来爱交朋友,这个老道又是这么学识渊博,他说的好多事秦琼都没想过。于是秦琼和徐绩的交情日深,干脆把徐绩接到自己家里住。徐绩却有点失望:这个秦琼虽然人好艺好,思维方式却太江湖、太底层,想让他以后统帅千军万马,指挥若定,恐怕很难。

一天夜里,秦琼在徐绩的屋里聊到很晚,秦琼是长见识学东西,徐绩一边聊一边心想,明天应该回山西了,这个朋友可交,但反隋一时半会儿还指不上他。秦琼告辞,徐绩送出房来。秦琼刚回后院,徐绩想回身进屋,就听身背后有人叫他:“徐道长。”

徐绩一惊,回头一看,门后是秦母,赶紧说:“老夫人,您这会不睡觉啊?”秦母说:“进屋,我有话说。”徐绩让秦母进屋,两个人坐定,秦母说:“方在我在窗下,把您说的话都听见了,您的见识超群,才学渊博,您告诉我,您到底是谁,结交我儿子到底有什么目的。”

徐绩一听,秦母这两句话,就比他那儿子强得多。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徐绩就说:“我其实不是老道,是五路总瓢把子大响马单雄信的手下,来访秦兄,想跟秦兄交个朋友。我们虽然心在绿林,而心系百姓……”秦母说:“您还没说实话,您到底是谁? 您说了好多上层人士才知道的事,当过大官统过军队的人才说得出的话,这些话绿林人士可说不出来。”

徐绩一惊,深感这个老太太可不同寻常,想结交秦琼得先过老太太这关,否则秦琼事母最孝,老太太拦着,这朋友可交不上。于是徐绩说:“老夫人,我同你实说了吧。我祖上是谁谁谁……”背三代,最后说到我是谁的儿子,怎么国破家亡,现在安身于山西,联系人物,积累力量,要推翻大隋。

老太太点点头:“这才是实话。我知道你是谁了,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徐绩说:“您是我秦兄弟的母亲啊?难道秦兄弟也是名将之后?”徐绩也不傻,这会儿也看出秦母也一定是曾经的上层人士。于是秦母也开始背三代,我公公是谁,我丈夫是谁,城怎么破,家怎么亡,我带着孩子怎么教育,怎么过日子。

最后,秦母说:“琼儿这孩子,现在还糊涂着呢,虽然知道自己是将门之后,但他现在拿自己就当个马快班头,从来没有过高举义旗反隋这样的想法,我把这孩子交给您了,以后在江湖之上,您要多多教导,多多提携。”徐绩点头称是。

秦母又去把秦琼叫到自己屋中,秦琼一看,怎么徐兄也在啊?秦母说:“我刚才跟这位道长谈了很久,你交了那么多朋友,我看就这位道长是个真朋友。你当着我的面给他下上一跪,拜他为兄。”秦琼赶紧下跪,徐茂公也跪下,两人大拜八拜,结为兄弟。徐绩说:“贤弟,我这就回转山西办事,以后有机会我再来山东。”从这起秦琼就对外说,我母亲又收了一个义子,我现在算是行二。这样,秦爷才变成了秦二爷。

徐绩回山西见单雄信,这秦琼的好话可就说太多了。单雄信最信服徐绩,所以在心里对秦琼就展开了自发的造神运动。

后来四十六友起义造反,秦琼当了三军大帅。一个区区马快班头,怎么能当好三军大帅呢?别说行军打仗,怎么派兵,怎么安排粮草,怎么行军他都不知道啊。那些都是军师徐绩功死心塌地的教他助他的功劳。

同理,后文书的尉迟恭,打铁的出身,武艺不错,可是当不了大帅。只有二次学艺以后,文武双全,才能当唐军主帅,才配和秦琼并列十三杰。

有人问,那为什么人人都说徐三爷秦二爷呢?回答是,贾家楼众人结拜,只按家里辈排。比如单雄信在家里行二,比他大的就叫他单二弟,比他小的都叫单二哥。否则的话,排行十七的叫张十七哥,排行二十八的叫李二十八弟,太乱。

这样,不但解决了这个书目逻辑混乱的问题,人物形象还越发鲜明,还多了一个精彩段落,可见,张诚润这派的《大隋唐》,确有独到之处。

马先生还跟我聊过,秦家锏原本是定海神钉,这明显是从《西游》得来的灵感,还说山东有很多秦琼的书都很好,秦琼怎么从不知名的小捕快干到班头的,破过什么案子,交过什么朋友,怎么得的那么长的外号等等,可惜这些他语焉不详,我也无从记起了。

下边再说一些有关马先生说的《大隋唐》的一些细节,也是他跟我说过几次或者我听过的,当然,我基本上也就记住了这些,没记住的,我当然希望世上还有,但恐怕希望渺茫。

首先说说宇文成都的死。宇文成都在西河大书里是个奸臣,但在评书里是个大大的忠臣,有勇有谋,忠义无比。但他的矛盾在于,他忠的是一个昏君,而他的父亲又是大大的奸臣。他一心保国,他爸爸宇化文及却是一心误国。他又要忠于君王,又要尽孝于父,他本人又是直肠热血心存正义的汉子,太纠结了。

而他忠于的那个君王却又那么昏庸,他的父亲又不纯是为了权力和金钱祸国,而是为了“恢复宇文氏的天下”这个大理想——我一直觉得金庸书里的写慕容家族就是受了《说唐》宇文家的影响——作为一个有文才有武功,有才华有权势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天下大乱的时候,在很多关键点上,让宇文成都怎么选择?

在最后,他力尽筋疲地把杨广护送到人生的尽头,扬州。虽然外边天下已大乱,隋朝已经走到了尽头,虽然杨广依然任性地为只了观琼花才到扬州,到了他的死地。可是在扬州谋杀杨广的,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父亲告诉他,儿子,我终于把这个昏王杀了,终于拿到了传国的玉玺,咱们终于能恢复祖业了!我当皇帝,你是太子,以后你就是皇帝。

你要是宇文成都,你怎么办?

杀了自己的父亲给杨广报仇?

保着自己的父亲对抗天下?

虽然现在天下各国的大将里依然只有李元霸能打得过自己,他还不在扬州。

宇文成都最后的选择可能是他自己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默默地回去,打点自己的行李,只带一个小包袱,骑着自己的汤和驹,带着自己的凤翅镗,穿上平民的衣服,准备永远地离开。英雄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忠也好,奸也罢,历史上再也没有我的名字。恩也好,仇也罢,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谁杀谁,谁再杀谁,谁当皇帝,谁再杀皇帝,跟我都没有关系了。

如果宇文成都能这么成功一走了之,可能听众也会长出一口气,因为听《大隋唐》的听众不会希望宇文成都死,在大半部书里都当天下第一的英雄,终于全身退隐了。也许在多少回书以后,又出来个少年英雄,自报是宇文成都的徒弟什么的。这都是评书的老套。

而且宇文成都想不成功的一走了之都难。一国的大帅,没人会想到他会当逃兵,杨广之死的消息刚传出去,外边十八国的兵马都惊乱不堪,而且十八个队伍都上赶着夺玉玺,没人会注意一个小小老百姓。就算有人认出他来,他还是天下第二杰,凤翅镗下勇将不走两个回合,谁能拦得住他?就算不想打了,走还是走得了的。

出扬州几十里,也没遇见什么人拦他——根本就没人认出他来。他心灰意冷,打马前行。走到一个小山沟里,就这个地方最窄,也调不开马头,对面来了一个队伍。也就是说,宇文成都想躲避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队伍的领头人有两个,一个是宇文成都的好友,或者最少也是相互敬仰的朋友,李渊的姑爷柴绍,另一个人,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克制宇文成都凤翅镗的人,李渊的四儿子,赵王李元霸!

比起柴绍,李元霸更是喜欢宇文成都。虽然他争过宇文成都的金牌,但他内心也很佩服宇文成都,天下人中,只有宇文成都的力量能和自己较量一番,乃是惺惺相惜之意。

在《大隋唐》中,李元霸不是只力气大的浑小子,更不傻。说话结巴,这是传统老本子的影响,没办法。但完全不是老本里的说不清楚话。开脸完全按照雷公脸,就是鸟脸来开。使的兵器是擂鼓瓮金锤,像个小腰鼓的形状——雷公不是在天上敲鼓的么?我最喜欢的,就是《大隋唐》里对李元霸和裴元庆的对比。两个人除了一奇一俊,一黑一白,穿章打扮,身量体形,完全一样,如果两个人背过身去,就像一个人一样。只不过天下第三杰裴元庆使的是梅花亮银锤。

这样,李元霸就和傻小子罗士信分开了,李元霸不能是就凭傻力气吃饭的人,凭傻力气吃饭的人当天下第一谁也不服。

如果在平常,柴绍和李元霸完全可以问问宇文成都要去哪里?宇文成都也会说,我退隐江湖,再不问世事。说不定三人会以礼相待,拱手而别。

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本来柴绍的兵马就已经来晚了,又听说扬广已经死了,正加紧赶往扬州,在这个地方,局然看见了杨广的大帅,穿着平民的衣服,远离战场,单人独行。

他的马鞍桥上还搭着一个小包袱,那是什么?

一定是传国玉玺。

如果让拿着玉玺的宇文成都逃走了,那就永远没有机会得到这个国家大印了。而以宇文成都的能耐,虽然打不过李元霸,但是他要跑,没人能拦得住。

一切的分析都在片刻之间,柴绍冲李元霸说:“快要他命,要不请雷公劈你!”

李元霸最怕的就是打雷。这个情节在各个本子中都一样。从小李元霸一打雷就躲桌下边哆嗦,柴绍等天快晴了,就站在院子里冲天抱拳,说:“我兄弟听话了,不顽皮了,雷公兄退了吧。”于是就不打雷了。李元霸觉得柴绍能请雷劈他,所以一辈子最听柴绍的话。

马先生说书一向自觉地把“封建迷信”全部去除,我从来也没听过他说“李元霸是雷公下界”,但估计老本就是如此。在原始神话中,雷公几乎是天上力量最大的神,西游里只有雷部二十四将能在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围着他打,一切妖魔,最怕的就是天雷。这很好理解,在自然界中,风雷雨雪,各种自然现象,肯定是雷给古人的震动感最大。雷公下界凡人肯定治不了,就让他自己怕雷,找个聪明的柴绍管着他。

所以这次柴绍一上来就让他杀了宇文成都,否则请雷劈他,李元霸也没任何其他想法了。拍马抡锤,大喊:“都儿哎,我得打死你,你认了吧。”按照陈荫荣的本子,宇文成都说:“四殿下,你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愣拿脑袋找大锤,一下万朵桃花开,死掉了。

马老师说,不成,这么说宇文成都太小了。一辈子英雄无敌,管了一辈子天下兵马,怎么能这么消极。

按马老师的说法,如果不处在两山夹一沟的位置,宇文成都把马带开,一句话就能说清问题。也给了柴绍问他私带没私带玉玺的机会,就没事了,但又正好没地方掉马头,李元霸抡锤冲上来,宇文成都就怒了。虽然我力气不如你,虽然我现在什么官也不是了,但是我宇文成都还不能这么被人欺负。一时怒气勃发,抬腿摘凤翅镗,“难道我怕你不成。”

镗锤相交,镗一下就被锁住了。

说到这儿,再返回头“复习”以前的书,“金锤锁凤镗,锤轰十二杰”。宇文成都为什么这么勇,天下第二杰,谁在他面前都走不了两个回合呢?第一是他力大,招术精,第二就是这件兵器,凤翅镏金镗,头上就像一个大叉子形,三个尖都很宽,三个尖的两边都是大锯齿。而且是凤凰单展翅,一个镗翅子朝上,一个镗翅子朝下,等于是三个尖有一个尖是向下的。这么一个兵器,如果踫上对方兵器,很容易锁住,就是对方兵器的头,别在那些锯齿里撤不回来。哪怕就别住那么一下,宇文成都力气大啊,往后一带,你的兵器就撒手了。那还能不死么。

马老师老说,我说得明白不如您听得明白。这不带身段的文字,我希望读者能看得明白。

但是,凤翅镗遇上了瓮金锤,遇到了克星,这对锤不是圆的,是小腰鼓形的,两个锤头一交,正好把凤翅镗前边这一大堆锁住。马老师每次演到这里,必用双拳代表两个锤头,在胸前画个小云手,“硌”在一起。这就是传授,没这个传授,这地方就说不明白,说不了这么细。

兵器锁住了,就剩比力气的事了,可惜,宇文成都遇到的是李元霸。宇文成都的力气,全天下就比不上李元霸,结果正好让李元霸锁住兵器,李元霸大锤一甩,宇文成都的凤翅镗就飞了。上次金锤锁凤镗,是在晋阳宫的校场,有拍马逃走的地方。这个地方太窄,马头转不过来。于是,宇文成都就死在了李元霸的锤下。

李元霸打死了宇文成都,若有所失。柴绍跑过去打开马鞍桥上的小包袱一看,只是衣物银两,没有玉玺,才知道杀错了人。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只能催动兵马,快往扬州而去。

每个地方都得“讲理”,就是每个地方都要有人物,有情节,有设计感,这就是马老师让我学习的评书艺术。评论是非,探索学问。

再说一句,一般人说“九老兴隋”,把那些老能人们全算到九老之列,像杨林,罗艺,定彦平等等。但马老师这一派,说的是“五老兴隋”。马老师说,得是把隋朝兴起来的才算,像罗艺这种,能耐是有,只是降隋而已,称不上兴隋。

有道理!

那这五老有谁呢?马老师说了五个,我记得有杨林(这是肯定有的),最后一个,我听到了宇文成都的名字。我说,宇文成都岁数小啊。马老师说,可是他资历老啊。而且隋朝打天下,他立了大功了。要不怎么能是“保国大将护国大臣天下横勇第一无敌大将”?这种封号在和平年代可得不到。

有道理!

说完了宇文成都之死,再说说李元霸之死。

有一个版本说李元霸是被宇文成都的师父“鱼俱罗”出山,拿大片刀砍死。马老师说,这就把大枪杆子书——就是袍带书,说成了短打书,“剑客后边剑仙,剑仙后边剑圣,剑圣后边剑魔,剑魔后边贱骨头”,一没辙了就出来个老头,过段时间再没辙了再出来个老头,请完师父请师爷,一个比一个岁数大,一个比一个活得长。这是短打书常有的毛病,说朝代更迭的书不能这么说。出来个老头就把李元霸杀了,那他算第几杰?

还有一所版本说李元霸正在行军途中,遇见打雷。大怒,说,你又来欺负我!飞锤震天,结果锤落下来,正打在自己脸上,把自己打死了。

太不合理。

但是这么说,如果从哲学上来说,挺合理的:一个已经“天下第一”的人,一个忘乎所以的人,一个已经不知道敬畏的人,一定是自己把自己砸死。

所以,马老师的《大隋唐》是这么处理的。李元霸打败十八国的所有大将,令天下英雄束手,志得意满。自己独自行军(压粮运草?)的过程中,赶上天降乌云,漆黑一团,雷声震震,柴绍又不在身边,他愤怒了,也膨胀了。把双锤轮换着往天上扔,左手锤扔上去,天上一个雷,锤掉下来,他左手接住,右手锤扔上去,又一个雷,锤下来,右手接住,人力毕竟有限,越扔越低,最后没力气了,左手锤扔上去,一个雷,锤落下来,自己接不住了,往旁边一闪,锤砸在左腿上,把左腿砸折,哎呀一声翻身落马,右腿别断,李元霸双腿齐断,骑不了马,打不了仗了,只能回到晋阳,回到西府中。他最喜欢鸟,这回不用再打仗了,每天逗鸟为乐,安心当他的西府赵王。

我问:他没死?马老师说:没死,但是打不了仗了。他不能死啊,唐营就指着一个李元霸,他要一死,就困不住十八国了。因为只要死了,再保密也保不住密,这人没了么。但只要没死,无论在前线还是后方,只要一露脸,对手就不敢妄动。

我对他说的几个“死”印象深刻,杨林之死也是一样,对这个纵横一世有忠有义但到老来因为时代的变化,成了悲剧英雄的老将,不能简单说一句“老奸贼”就完了的。而且其中还有他和秦琼的恩怨情仇,两位都是大英雄,两位又必须是死对头……说杨林之死,不但不能把杨林说小了,也不能把秦琼说小了。

我听所有人说《隋唐》,杨林的林字都读成“淋”,只有马老师的《大隋唐》,读成“龄”,这当然是历史读音,从现存的京剧和联珠快书来看,杨林的林都是中东辙而不是人辰辙。

还有单雄信之死,单雄信和李世民的世仇,让他恨死唐营,虽然他的一干好兄弟,包括他最敬爱的好汉哥秦琼都在唐营,他还是要“单人独骑把唐营踹”,所以“二次被擒也应该”。单雄信一定得死,当然一干众兄弟不能杀他,京剧里让和他没交情的尉迟敬德杀他,但是最后下达杀单雄信的命令的人是谁呢?

肯定不能是尉迟敬德,一个普通的将官没这个权力。

也不能是李世民,否则对真命天子的形象有损。

还能是谁呢?

徐茂公。

有点阴谋论的是,正是徐茂公算准了单雄信要来闯营,也算准了一定会把他生擒活捉,才把秦琼派出去压粮运草,把秦琼支走。单雄信对秦琼的恩情太重了,哥俩的感情也太好了。

徐茂公了解单雄信,他知道单雄信一定不降,而且如果放了一定还会回来杀人,如果单雄信活着,李世民对智勇福三将都有可能不放心。所以虽然徐茂公和单雄信的感情也很好,但是,必须杀他。

徐茂公传令杀单雄信的时候,也心疼啊,所以,这个“杀”字只说个字头,始终说不出整音儿。马老师在说这个地方的时候,又让人看出徐茂公有智谋,又能看出他重情义,又能看出他顾大局。

这才叫出人物呢。

三声追魂炮响,满营中一片哭声。人头号令辕门,瓦岗众将更是哭得气堵咽喉,这里边除了徐茂公,只有程咬金明白过来了:先别忙哭啊,这事还没完呢!

果然,账外一阵大乱,一个军卒慌忙跑进来禀告:“大事不好,秦琼将军目眦尽裂,手论宝剑,杀进营中来了!”

拴扣儿,推买卖(结束表演),看明天谁不来!

罗通之死也跟老本子不一样。老本子一般都说,罗通扫北,到了界牌关盘肠道,遇见大将王伯超,罗通轻敌,被对方一枪在肚子上拉了条口子,肠子出来了。罗通一咬牙,把肠子往腰上一盘,大战王伯超,杀了王伯超之后,自己也落马而亡。王伯超也有叫王板超的,无所谓。

而马老师说的扫北,前边罗通已经屡遇强敌,回马枪分鬃刺也罕,罗仁飞锤击八宝,都是败中取胜,险一险就人头落地。所以罗通虽然狂傲,但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轻敌。为什么让罗通死在北国呢。因为他对不起屠庐公主。人家是敌国女将,喜欢他,要献关并以身相许,罗通假意应允。屠庐问他:如果你负我怎么办?罗通随口说了个牙疼咒,我若负你,他日在化外番邦死于望不着的老头之手。罗通一想,我堂堂大唐元帅,怎么能死在番邦,什么又是望不着的老头?他自己就是那么一胡说。屠庐信了,开城献关,结果罗通变脸了。是当时把屠庐杀了,还是逼她自杀我就忘了,后来说书者也大可按照老本子丰富编改。总之是负了。

没想到,扫北到了界牌关。道路曲折,有如盘肠,罗通的马不惯此路,本身就打下五百年道行。界牌关守将叫王伯超,少白头,一脸的皱纹,像九十多岁的,其实才三十多岁,枪法出众。罗通这才轻敌了,老黄忠再勇也才六七十岁,这么老的战将,枪都拿不动,怎么能打仗呢。犯字眼儿了,望不着的老头,他又像老头,他又叫王伯超,该着。

二人开打,因为罗通轻敌,马在盘肠道又不得施展,一上手就挨了王伯超一枪,肠子流出来了。罗通一见肠子,知道完了。王伯超放声狂笑,肠子都出来了,必死无疑,轮到他轻敌了。二马错镫,罗通左手托肠,把肠子一托,右手单手使枪,盘肘一扎,从背后刺死王伯超。等罗通的马圈回来,罗通也落地身亡。

大致如此,可能有我这些年回忆不自觉加上的东西,但大致不差。马老师当时说,叫盘肠道,不是犯地名,不一定非得把肠子盘上。把肠子系腰上?那还能打仗么?现在想来还有趣味。

我现在说评书的时候打得是马老师的旗号,我确实也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干儿子。这是怎么回事呢?晚清民国时,曲艺界里有拜师收徒一说,这个徒和商业上的“学徒”区别不大。管吃管住,在师父家干活,出徒后要“效力一年”,就是给师父白干一年活。拜师要有保人,得保证这孩子不偷不抢,出了事要找保人负责。同时拜师的字据上要写上“言明三年为满,其间死走逃亡,投河觅井,与师父无干”这样的话。可见这师徒关系是商业关系,并不怎么太温馨。

为什么不能同时拜两个师父呢?从商业上考虑就好理解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是两个店铺的学徒。

但如果一个徒弟想找两个老师学习怎么办呢?拜干爹。干爹就是师父,可以拜无数干爹,但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师父。这种又绕嘴又没逻辑的话现在还在曲艺界流传着。如果师父只拿徒弟当佣人,也是可以的。这样日后徒弟嘴里对师父往往讳莫如深,因为不骂没词儿,直接骂又要受“不尊师”的指责。但大多数师父还是会教徒弟一些基本知识和本领,先学学怎么招徕观众,怎么收钱,怎么摆放道具,或者在师父演出之前演个小段之类。主要的,徒弟天天和师父一起演出,只要师父不保守,慢慢就“熏”会了。

当然,师父如果善良,徒弟如果懂事,师父的关系也会非常好。有些门里出身的徒弟,本身父辈和师父就是好朋友,或者就是拜个名,也不跟师父学,也不给师父干活,都是有可能的。

像马老师的师父他很少说,远没有张诚润、边豫棠提得多,我也不记得。“缺德二叔”后来说过一回,他们兄弟俩是一个师父,叫张连什么,是连字辈的,显然是西河门的,可惜这位师爷的名字我也没记住。

马老师三弦的师父是韩德福,干爹是白凤鸣,这是三弦界双峰并峙的两位老前辈。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说,在韩先生那学的“点儿”(旋律、手法)不敢在白先生那露,在白先生那学的“点儿”不敢在韩先生那露,都怕老先生不高兴。

因为我跟马老师说得来,关系好,所以我们一老一小二人特别亲密。但是他比我大五十岁,我也不好意思说拜他为师。因为他和家人不和,所以基本上常住文化站的门房,不怎么回家。有的时候就上我们家来找我,看电视书场。中午赶上吃饭,我妈让他吃他也不吃,就吃点自己带的饭盒里的饭。因为他不吃肉。据他说是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在外边吃饭,饿极了,去后边看,见一个大锅,打开锅盖一看,里边炖着一条大狗,他立刻就吐了,从那起就不吃肉了。他晚年还养过猫,他那屋里脏得难以下脚,猫就系在床边,饿得直叫。后来实在养不了,这猫送给了连玥师妹,算是少受点罪。

有一次,我妈给他饭菜他都不吃,正好我妈让我喝点粥,他说:您要给我盛点粥我倒喝。我妈赶紧给他盛了一碗。从那起每天中午,都给他预备点白米粥。

还有一次,他给了我一个塑料瓶子,让我帮着打点醋。我拿回家,正好我姐夫在,一看那个瓶子,已经脏得看不出是塑料了,大惊说:“这个吃完就死了。”给我钱,让我给他买一个玻璃瓶的醋送去。第二天马老师还直埋怨我,说好醋能当酱油使,打的醋好,这种瓶装的醋不好,害他炒菜没味。

中秋,端午,甚至过年,他都是一个人在门房里过的,我记得一年中秋,我给他送两块月饼,到那一看,他一个人把一块月饼切四块,一点一点的享受呢。我说,今天月亮特好。他立刻起来出去,转过楼角看了半天。

他住香炉营六条九号的南屋。那个倒座儿的小院原先是侯宝林大师的,倒给马连登老人之后,南屋正房就是老人住。马老师回北京之后就归他住。大约这几十年来,就没修整过。有一年,要重新糊顶棚,他让我帮他先把顶棚拆下来。他岁数大,上不了高了。我进他那屋一看,脏得乱得,实在不像住人的。正面墙上挂有一张照片,颇像“缺德二叔”,我心知这是马连老。然后就是干活,马老师给我披上个旧雨衣,然后我踩着桌子凳子上去把顶棚拆下来,这一拆之下,陈年老灰落了满头满脸。下边东西他稍微盖了盖,也不大保护,屋里更没办法待人了。等我都拆完骑车回家,已经十二点多,把父母吓坏了,不知道这一身的土一脸的泥是怎么来的,满地打滚也不能弄这么脏。

但是在文化站门房的时候,他就没有这么狼狈。有一天他拿着一个小纸片找我,说:这个年头太长,色浅了,你按着它描一遍。我一看,是一个窦尔敦的脸谱,带盔头和髯口,很是不错。我问这是谁画的。他说:裘盛戎。我没敢在原作上描,照着又画了一张给他。他很满意。但是原作也还给他了,如果不还,大概也是没事的,现在就多一份念想。

大约是在九三年,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十点多来我们家,当时我正温书,一看是他,不知何事。他拿来一件蓝布老式西服,很宝贵地捧着,往床上一放,又给我一副弹三弦用的指甲,羊骨头的,说:“这衣服我没上过身,这指甲是好羊骨头的,衣服是干爹送你的,指甲是师父送你的,我比你大也大不了多少,从今往后,我又是你师父又是你干爹。”看来这是一直等我说,我一直没说,他就先来说了。有点像谈恋爱,这一方不提,那一方提了,还很不好意思。我说:“那我以后管您叫什么?”他说:“不用改嘴,还叫马老师。”就走了。一共待了没三分钟。

我承认我受他影响很大,尤其是脾气。这不见得是好事。

他对我到是没发过脾气,他在象来街文化站每天下午说《大隋唐》,正好我放暑假,他让我每天去听,后边还接着说《薛礼征东》,让我记书梁子。其实就是把梗概记下来,这就已经是真传了。可惜我老是请假不去,去了也不会记,他也不会教,他也没骂我。假如当年他多骂骂我,也许我就会记了,也许就能留下多一点东西。

只凭脑子记是没大无用的,我只记住了薛礼在樊家扫地吟诗的情节,“数九寒天冷凄凄,腹内无食身无衣,他年若展凌云志……”小姐在绣楼上一扔衣服,他接过,一个大云手穿在身上,念出第四句:“一饭之恩死也知。”多年后三叔增祥(马歧)在后海说书,有一回让我帮帮场,我就说的这一小段。他听激动了,对观众说:“这是大爷传授,我学的书道这儿的诗不是这词儿。”当时我就神游回到了象来街那个座东向西的小书馆,刚刚散书,一个老书座问马老师:“明天就该托梁换戟了吧?”马老师说:“对。”书座说:“就是樊哙那条戟吧?”马老师说:“没错没错。”人家情节都知道,但还是追着听。可惜第二天我不知道去干什么了,没听着。后来听了几个版本的托梁换戟,都不合理,就是不知道当年马老师是怎么说的。

薛礼投军,见张士贵,被挤兑,当场做《军情表》,这个情节其他版本里也没听过。他可能岁数大了,怕有闪失,放了张自己毛笔手抄的《军情表》在桌子上,打开扇子,以扇子做表文来念,其实是看着桌子上的词。全是七字韵文,从三皇五帝说到唐朝当代,把历代的大将,著名的战争数一遍,我只记得其中两句是“百灵相助真天子,八面威风大将军”,这个词恐怕也失传了。一两段诗文或者赞赋失传了不怕,哪怕再编都行,一代一代老说书先生对这些书修改加工的心血都失传了,那就不是编个情节、编几句词的事了。

1994年12月2日,他骑着一辆用电视台录书挣的钱新买的自行车出行时,出了交通事故,当场亡故。当时我已经几个月没见他,一个师兄弟晚上九点多钟上家给我送信的时候,我正忙于高一繁重的课业。我记得人家低沉地说:“姜站长让我通知你一声,马老师被车撞死了。”我说:“进来说,撞得怎么样,去哪个医院了?”其实我听明白了,不愿相信而已。那个师兄弟咽了口吐沫说:“他已经去世了。”我一直也没哭,只是不停地念叨:“那是我干爹呀。”

臧鸿先生给他张罗的白事,智化寺京音乐,一群和尚在我拆过顶棚的那个屋里念“苦海滔滔孽自招”,这段是相声里有的,还有好多相声里没有的,我觉得都特好听。往院子里扔小馒头,没有小馒头就把大馒头撕成小块,念一句扔一块。念到都有谁在祭奠他的时候,臧先生觉得弟子后辈的名字少写了一个,在和尚旁边提词,和尚明显一愣,一边念一边按他说的把那个名字也念了出来,他这才认真负责地退下来大哭三声。

那个屋子也干净了。

转年清明,我坐长途车去了平谷,走了20里路,找到了那个埋他的地方,那个墓是用对方赔他们家的四万元(中的一部分?)买的,墓碑是“先父马连登之墓”,下边基本平放着一个碑,是“兄长马增锟之墓”。我给他擦了擦墓碑,以至于后两天去上坟的马家人看出来了有人来上坟了。不久后一次曲艺界的活动上,丁玉鹏先生一见着我就激动地拉着我的手:“你师父的日子你都记着呢,以后一定得好好教教你!”

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崔琦先生一听我念叨马老师,就说他得过马老师的好处:“马增锟那赞儿就是好,书里多使赞儿,听着提气。比如我那新书《吕后》,里边就用了他教我的一个赞儿,每次必要下掌声来。”然后念到:

远瞧一片乌云盖,

马上将军无比赛。

头戴镔铁十字盔,

一颗皂缨顶门盖。

身披镔铁乌油甲,

吞口兽面喷水怪。

座下战马似飞龙,

登山踏水走得快。

手使一条镔铁枪,

两膀一晃敌人败!

此文是2014年12月2日,在他逝世20周年的时候开始写的,也是忙,也是懒,一直写到今天,2015年12月2日的夜里,方才写完。这一年里,袁阔成先生去世了,白五爷也走了,又多了很多可怀念的人,又多了很多可写的题材。

我觉得,他的人生,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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